近代学人每好标新立异,一则事事欲突过前人,二则总想根本解决。前者难免有意寻隙,后者实为子虚乌有。治学须先因而后创,必须掌握前人已知,才有可能后来居上,而不会无知无畏。同理,读书须为己而不为人。读书少而著述多,为时下学界通病。读书不够,主要表现有二:其一,未经放眼读书的阶段,即以过于狭隘的知识做凿空蹈隙的专题,不仅见木不见林,还会将天边的浮云误认作树林。其二,不读书而一味找材料。今日出版的加速进行以及网络资源的极大丰富,学人坐拥书城的梦想早已成为普遍的现实。只要放眼读书,可做的题目俯拾皆是,材料史事极大繁复的中国近现代史,更是罕有完全不能下手的问题。家有金山,却沿门托钵,踏破铁鞋得来的珍馐美味,或许不过是珍珠翡翠白玉汤。
以读书为己作为准则,学人应当多读书,不能只是为了写书而翻书
即使按照读书为己的新解,也应读完书再做学问。善读者30岁以后即无书可读,而面对浩如烟海的文献典籍,如果不会执简御繁,势必终生如牛负重。尤其是清代以来,各类文献大幅度扩增,若是以为读不完而干脆放弃放眼读书的努力,一味窄而偏的结果,很可能误而错。以读书为己作为准则,学人应当多读书,不能只是为了写书而翻书。为写书而翻书,即不为己而但为人,等于不读书而一味找材料,往往有先入为主的成见目的,并据此加以权衡取舍,难免看朱成碧的危险。尽管如今读完书再做学问已是奢求,毕竟没有整体,具体很难把握得当。所谓非碎无以立通,前提还是放眼读书,并非由碎开始。况且放眼读过书才能从常见材料查知真历史,无须竭泽而渔,也能大体不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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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般讨论历史问题,主要做法有三,即举例、归纳、比较,三者依据大抵相同,均将看起来类似实际上无关(即没有直接的事实联系,或可能有间接关系而尚未证出)之事强牵硬扯到一起。以此为准,20世纪前半期的史学争鸣,尤其是那些参与广泛的热门议题,有不少是外行说话,而后半期发声的虽是内行,却因为时势而往往用了外行的态度。
治史既要与古人梦游神交,又须与今人心意相通
尽管中国文化一脉相承,经过晚清民国的知识与制度转型,要想二者兼顾,左右逢源,上下贯通,也是难事。历史错综复杂,不可能整齐划一,凡是太过条理井然的叙述,往往以牺牲史事为代价,任意裁剪取舍。而这样的叙述在外行乃至一般同行看来,以为深获吾心,易于引起共鸣。至于曲折繁复的本事再现,反而觉得故作摇曳,不得要领。治学本应好疑,而学人对于自己的知识,却往往深信不疑。以至于看不懂时不是努力学习,而是质疑他人是否说清楚。其所谓清楚,自然是以心中之是为尺度,而非以史事为准绳。
读书应当首先读懂全文本意,不可全当翻检史料。学人下笔时,心中的言说对象往往不止一端。心思越是细密繁复(如陈寅恪),或是故弄玄虚(如好小学的太炎门生),则言说的对象越是复杂,言说的内涵越是丰富。阅读此类文献,能够揣摩到哪一层,实在考验读者。由于学力不足,读书不细,看不懂他人著述,又好妄加揣度,常常曲解人意,不仅故意挑剔,甚至深文周纳。诸如此类的解读,既不符合文本的纸面意思,距离作者心中所想更加离题万里。有时则明明意思显然,却故意混淆抹杀,非但以狗尾续貂为临门一脚,还自诩佛头着粪是满树新花。
当阙疑处不能强说,当藏拙处不可炫能,否则自曝其短,适以露丑
治史每每材料不能完整,而学人因为工具见识不够,时时力有不逮,必须阙疑与藏拙。就客观而论,史料之于本事,无论多么丰富,总是片断,因而总有文献不足征之处,应当留有以待。就主观而论,个人学识再高,总有局限,力所不及,不可勉强出手。不会阙疑和藏拙,势必进退失据。面对今人,或有天低吴楚眼空无物之感,毕竟山外有山,天外有天,人外有人,当阙疑处不能强说,当藏拙处不可炫能,否则自曝其短,适以露丑。高论固然不易,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说外行话,同样难能。欲达此境界,非经放眼读书不可。时下的成名之士,已非昔日饱读诗书的老师宿儒可比,未经系统读书的训练,又好看似无所不知的激扬文字,虽然博得无数拥趸,却是贻笑大方。知之为知之的古训,应当成为时下读书不富而好放言无忌的闻人免开尊口的信条戒律。
学术讲究自律,学行重在口碑,而口碑因人而异。或者不免口称敬畏,心生轻慢,但重生前的名利,不顾身后的清誉。学界斯文道丧,势必乱象横生。
学问是一辈子,而非一阵子的事,著述不能但求博取时名,罔顾传世
学海无涯,高深莫测,学人治学,唯有高度自律,不可为所欲为。因为学问但凭良知,无法借助其他权力加以有效的制约监督,学人若无自我约束,即无学术可言。正因为治学全靠自律,学人心中的天平,但凡受学术以外的任何因素作用而有所偏倚,便是心术不正,而心术一偏,便已失却治学的资格。如学术评价,或利益牵扯,或学识不够,砝码轻重失衡,天平难免倾斜,无法测量得当,能够不负筛选已经难得。因此,学人必须爱惜羽毛,无心之失尚可改过,有意逾矩不能宽恕,一失足成千古恨,再回头已百年身,绝无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的自新机会,只能永远退出学界。
学人志向,唯以学问争胜,学问是一辈子,而非一阵子的事,著述不能但求博取时名,罔顾传世。或谓分科治学的时代,所出不过侏儒之学。此说或许反映了部分实情。但即使身陷其中,也应努力超越,不争草头王,不以偏门为时趋,不做诸侯封疆,胸怀天下才是大道正途。如果能够少些权谋的算计,多些学问的冥想,则不仅学界清静几许,没有那么多乌烟瘴气的斯文扫地,有望多出佳作,而且有助于坚守道德底线与社会良知,进而澄清风气,端正人心。
(作者:桑兵,为浙江大学文科资深教授)